作者：陆文虎 ，解放军艺术学院原院长、教授，少将，全国重大革命和历史题材影视创作领导小组副组长。曾获中宣部“五个一工程”奖，文化部文华奖，新闻出版署国家图书奖，中国作家协会茅盾文学奖，鲁迅文学奖。著有：《围城内外》（解放军文艺出版社）、《钱锺书的文学世界》（台湾书林出版公司）、《论〈管锥编〉的比较艺术》（福建人民出版社）、《风格与魅力——陆文虎文学评论选》（解放军出版社）、《荷戈顾曲集》（解放军文艺出版社）、《〈管锥编〉〈谈艺录〉索引》（中华书局），主编《钱锺书研究》（文化艺术出版社）、《钱锺书研究采辑》（三联书店）；为钱锺书编辑《谈艺录》、《人生边上的边上》（三联书店）。

“斯人真妙人”是宋末元初的文学批评家、诗人刘壎的诗句。想起这句诗，不仅是觉得仁杰兄当得起“斯人真妙人”，而且是因为“戏曲”一词就是刘壎首创的，因此借来形容戏曲人仁杰兄是再恰当不过了。

何为“妙人”？我以为，像仁杰兄那样，学养丰赡又特立独行、诚悃待人又睿智有趣，就是一位妙人。他是凡人，却不同于一般人，是有侠客之义的文士。他可以在今世和古代两个时代随性穿越行走，可以在新时代读古书，从古书里找今人，可以从世界大戏台和戏台小世界两个场景中自由跳入跳出。他既是孔子所谓“有三畏:畏天命,畏大人,畏圣人之言”的谦谦君子，又是恣露胸臆、奇傲纵诞的不羁名士。

说到此，我又想起金圣叹批《水浒传》时，对他喜欢的人物常常冠以“妙人”之名，例如，在第60回，写燕青的出场，一连批了5次“妙人”还嫌不够，又极而言之批道：“绝世妙人，绝世妙语，绝世妙事，绝世妙文。”我听仁杰兄高谈阔论、看他的戏、读他的《三畏斋剧稿》时，都能想起这个“妙”字来。斯人真妙人，我能交妙人，听妙语，看妙戏，读妙文，实乃人生一大幸事。

我对仁杰兄钦敬有加。2007年3月，我在解放军艺术学院当院长，趁他来北京参加全国政协会议的机会，邀请他到我院给师生开讲座，介绍他的创作经验。那一年，我邀请来的大家还有金庸、贾平凹、王安忆、张平、濮存昕、丁荫南等人，皆为一时之选。

那天的讲座由我主持，我给大家简单介绍后，仁杰兄开始了两个半小时的讲座。

他详细地介绍了《董生与李氏》的创作过程。这个戏改编自山东作家尤凤伟的一篇反映当代农村生活的小说《乌鸦》。作品描写一位大队的支部书记，年纪比较大了，娶了一个很年轻漂亮的老婆。这个支部书记生病临终之前，一直担心老婆将来会背叛他，会越轨。想来想去，最后想出了一个自己很得意的办法。村里有个最穷的农民，欠了大队20块钱，一直还不起。他把这个人找来，说可以免除债务，而且当场烧掉了字据，要求此人帮他监视老婆，每月到他坟前报告。农民答应了。天天尽职尽责，终于监守自盗，发生了很多故事，最后，坟堆里飞出几只乌鸦，寡妇自杀了。这个故事令仁杰兄眼前一亮，他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戏曲素材，但是不能改编为现代戏，因为通不过审查；如果改编为古装戏，会非常精彩。

于是，他做了一次创造性转换。首先，让时光倒退几百年，于是获得了创作的自由。一个本是现代人的故事由古代人来表现了。仁杰兄看过大量野史、笔记，很快，一个老秀才，私塾先生，老鳏夫的形象就出来了。这个董生叫董四畏，畏天命、畏大人、畏圣人之言，再加上畏女人。有了董生，就有了相应的李氏。支部书记变成有钱的彭员外。梅香是丑扮的老丫鬟，按彩旦表演。两个小鬼完全用来插科打诨，两个书童用来陪衬董生。一路搬演腾挪，最后坟前舌争，董生冲冠一怒为红颜，悲剧已经彻底变成了喜剧。故事入情入理，人物各个鲜明，台词句句精彩，结局耐人寻味。

王安石题张籍诗云：“苏州司业诗名老，乐府皆言妙入神。看似寻常最奇崛，成如容易却艰辛。”仁杰兄从小说《乌鸦》里只取了八个字：临终嘱托，监守自盗。其他一切，包括情节、场景、人物、心理、诗词，都是重新创作的。《董生与李氏》是仁杰兄的代表性作品之一。

仁杰兄有个本事，就是写什么像什么。无论京昆还是梨园，或是歌剧还是话剧，都写得十分地道，以至于竟有观众把他的原创作品当成是改编的传统剧目。

讲完《董生与李氏》的创作过程后，仁杰兄还大略地介绍了自己的其他作品，由于篇幅限制，此处不能详述。我只记下他的几点体会，都是极富启发性的。第一，对于传统戏曲，首先要继承，先保留下来，再研究创新。满台电光声色，没有细腻表演，就不是戏曲，最多算是戏曲歌舞晚会。他批评说，有一台京剧，上台150人，灯光道具好几车，不仅糟蹋了国家的钱，实际上还糟蹋了戏曲。第二，现在戏曲很衰微，它的前途就是回到本体。话剧加唱是在毁戏曲。戏曲演员不动脑子，只听导演摆布，就不可能再出大师了。第三，必须好好掌握史料，从中能找到很多跟别人不一样的人物、情节和细节。要回到真实的历史，独立思考地掌握题材，分析人物、把握人物、描写人物，那么就会发现古代生活中也有非常温馨的东西。第四，不在作品中批判什么，表彰什么，只是写人性、写爱情、写人类最深沉的心灵痛苦，有时只是一声叹息，就引发共鸣，成为千年一叹。第五，要惜墨如金。仁杰兄用毛笔写剧，思考构思的多，落在纸上的少。把必须写的写下来，每个字都细细斟酌，能省的笔墨就省掉。

仁杰兄的普通话说得不太好，但他准备得很认真，讲的都是创作的心得、艺术的秘诀，都是干货、金针，师生们听得十分受用。在交流互动环节，仁杰兄更是保持长者风范，应答迅捷，游刃有余，语带机锋，耐人寻味。

仁杰兄走了。这几天，我眼前还总是他那副才高八斗，义薄云天的样子，还是那副清高而不孤傲，虐谑而无伤大雅的样子。仁杰兄为戏曲而生，为戏曲而活，他自称是戏曲的原教旨主义者，我认为他其实是中国文化的原教旨主义者。他是一位值得我永远怀念的良师益友。